向南开捐出3568万元巨款的叶嘉莹,仅是一介教授那么简单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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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今年95岁了。有太多人说,她站在那里,本身就是一首华赡静深的诗。
的确,已过鲐背之年的她,香粉不御,云鬟存拢,华颠银亮,神色皓然,一袭布裙,百花罩衫,一枚珍珠胸针,俨然云端中人。她总是沉沉又悦和地诵读她所爱恋的诗词,恍然与远行的古人坐酌清谈,糅合进了所有如水的时光,让围坐的人们情绪也为之左右,仿佛看到了一位殷殷守护中华文化的老祖母在深情告白。
这两天,她再一次身不由己地登上了新闻头条。据南开大学校友会消息,就在前日,身任南开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所长的她,再度向南开大学捐赠1711万元巨款,用以设立“迦陵基金”,援助中国传统文化研究。至此,她以一己之力,累积捐赠已达3568万元。她不过一教师,一生省吃俭用,捐出的实际是毕生含辛茹苦的所有积蓄。
毫无疑问,这位“她”就是叶嘉莹先生。太多人觉得她不可思议,犹如一座当代学术神话。但她的读者想都会明白,天际日上月下,槛前山深水寒,她今生所走的路,似乎只有这么一条,无怨无悔,无可拣择。也是以,她此生艰难踩踏下的那些泥印,早已无成于毁,层层叠叠,引人无数省思。
从这一层面讲,叶嘉莹女士又绝非仅仅一女子,一教师,一词人,一学者。
叶嘉莹女士首先是爱国者。只是叶先生的爱国,是更深广的爱意。她爱“故国”,更爱中国的文化,爱美丽的情感。
叶先生一生最未应磨染,最切切于心的关怀对象,始终有二。一个,是“我的国”,就是中国;另外一个,就是承载这个民族血脉的中华文化,让这份文化更显得情分弥满的诗词歌赋。是炎黄周孔仁义礼智忠孝节义,是诸子百家楚辞汉赋四书五经宋明理学,是曹操曹植谢灵运陶潜李太白杜子美,是苏东坡黄鲁直辛稼轩吴梦窗纳兰性德顾羡季。
1924年,家国纷扰之际,她生于北平一个旧家族。本姓叶赫那拉,与大词人纳兰性德乃同里籍,只因民国后满姓废除,才简化而为叶姓行走世界。她非汉族人,可她这一生,无论走到了哪里,无论有怎样的无奈,都不忘此身是中国人,锯齿啮痕念念挂心于中国文化。
她很早就出走,但也是最早无畏归来的海外游子。在巫宁坤先生的《燕京末日》的中,我们看到彼时海外华人的普遍情绪:那个年代,正在芝加哥大学攻取博士学位的巫先生,听闻新中国百废待兴的讯息,丢下已写一半的论文,兼程回国。那日,在旧金山,登上邮轮前,同学李政道博士前来话别。巫问李,“你何以不跟我回去为新中国工作?”李笑笑说,“我不愿让人洗脑子”。
她是一有机会就来回来,根本不想那么多。1971年,其父病逝,她写《父殁》诗叹,“老父天涯殁,余生海外悬……植碑芳草碧,何日是归年”。1974年一得契机,她就回国探亲,并写下了266句的歌行体《祖国行长歌》,感人肺腑,是为海外中国人先声。“从去国,倍思家,归耕何地植桑麻?”(1967《鹧鸪天》 ) 叶嘉莹当然知道里面可能的火海刀山之况,可她对祖国的依恋,让她不计利害。
整个国门封闭期间,海外名学者,敢于毅然归来的,也就杨振宁、何炳棣与她寥寥数位。自此以后,她虽还有家累等牵制,不能回国定居,但每年都会费尽大量心思,风尘仆仆周游全国,到各大学讲学,为80年代后国内古典文学人才培养与普及,作出难有人及的贡献。
历史是民族的集体修行。她精神的底色,首先是一名爱国者。她不是一名思想家,不是批判家,不曾对于非政诟言詈辞。可是,她也从不为恶物美颜,在平易中却有极不苟且处。
她的爱国心,非民族主义式,而是更为深广的文明寄托。是慈悲不绝于心,是立意从文化层面光复,是有心重植民族精神骨血,让中国文化可以再历劫度险中再仆屡起,在满地萧萧落叶中,让此黄花留住斜阳。
名流虽以代迁,胜事自须人补。中国文化,绵延千年不绝,人去山空,依然水流花放,最所仰仗的就是“师道”之传灯相续。
“师道”,就是尊师重道之理,就是从师问学之道,所谓“道之所存,师之所存”即是。这是中华文明最为宝贵的文化接续传统。可是在那红羊年代,血亲相戕师徒互仇,人伦之大纲荡然无存,斯文一脉更是扫地扫厕所,师道之不传也久矣!
在这样青黄不接的转换时机,叶嘉莹先生的出现,她对于师道的推尊之殷,不夸大地讲,不仅是个体在扬厉某种人伦的高尚情操,更是在重现中国文化久违的天良,堪为“天下师”与“天下法”。她对于自己青年时代的恩师顾随,那种生死与之的感戴之情,那种叮咛周至的筹划安排,以其名重,以其情真,以其行深,在当代中国,无疑是有着灵光一闪的示范意义的。
民国大学者顾随,在一切风流云散以后,本来早已是蒙尘泯灭的名字。最大程度上,是其学生叶嘉莹在其身后“循循焉惟”,不竭余力,让作为学者的他像尊出土文物一般,得以“起死回生”。可以说,顾随是对她影响最大的恩师,她文化生命有很大一部分是老师所栽培恩赐,而她回报恩师的,也是一生情真意诚的赤诚,和忍死传薪的尊师之道。
叶先生的后半生,可说是焚膏继晷于三大愿:其一,融汇糅参中西,以重掘故国古典词学精义,并期东渐西被,导夫先路于华夏以外的世界;其二,以传统诗词传薪人的大任,当仁自居不疑,以其播散此中最美好高洁的光焰,接引与扶持当下的年轻一辈;其三,她在残光即尽的晚年,始终拳拳在心的,就是将她恩师顾随的文字、思想及人格,再度发扬光大,心中藏之,无日忘之。
正也因为叶先生持续数十年,不管如何的颠沛流离,都第一时间的护惜珍重,大声疾呼,顾随的现存著作才得以保存、出版并为世人所知。在当下的中国,所谓的师生之道,早已凌迟不堪。可对于中国古人来讲,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老师的恩德是极其深重的,是与天地君亲并列不疑的。胡适晚年,总爱引用“交友以自大其身,求士以求此身之不朽”这句话,从这一点看,顾随固然对于弟子恩情深重,可他得有叶先生这样的学生,方他是作为“师者”,当最感幸运也最应欣慰的一面吧。
甚至,可以极端地讲,正如没有陈丹青就不会再有木心一样,没有叶嘉莹也不会再有顾随的重光。实际上,陈丹青也好,叶先生也好,他们这类“学生”,藏高于卑,叩心罄怀,尊师重教,目击道存,实是中国传统“师道”在当代的起弊人物。
叶先生谈学问,最大的特色,我私心以为,在于她所宣讲的,是一种“生命之学问”。她所发出的来,是一缕行将绝响的音声。
这种学问,完全不是一般的知识性学问,更不是现在大学中那些三家村式的教授们,洋洋自得实则朝生暮死的“研究”。她所显示的学问,是学者牟宗三所讲的,实也是我们中国古人所服膺力行的宗旨。叶先生能够跳脱出当下大学禁锢化体制,远越时流名教授们的地方,也正在于此。
这是一种旨在疏发生命原点的学问情趣与人生热情。她把这种似乎都濒临失传的学问之道与冷风热血,完全无缺地浇筑在了中国古典诗词的园地之上,还有方丈教室里共坐的一堂师友心底。中国诗词,究其根底,本就不止是无关痛痒吟风弄月的矫病呻吟,而是性命关与之事。既是性命之事,唯有拿出性命以相应和,彼此心心相照身心不二,方能体味到它的富足与丰沃。
她的《迦陵论词丛稿》,她的《阮籍咏怀诗讲录》,她的《古典诗词讲演集》,她的《杜甫秋兴八首集说》等等,无一不是在显示这种格调。当时下211\985文史科系的名教授们,还痴痴以为只要高度地仰赖文献,娴熟地操弄理性知解,就能穷尽中国诗词的奥密时,是近百岁的老人叶先生,一次次站出来,振聋发聩地警告他们,这不只是一条歧路,更是一道越走越促狭的死径。道理其实很简单,中国学问,其核心就不是纸上之些,再庞大文献考释,都不应凌驾于真切的生命经验之上,假如此种理解与体味的根本指向,都出现了很本性的偏差,将是不可原谅地重创古人的文心,还有深藏的情意。
深情领略,是为解人。近百年以来,中国传统诗词的诠释之业,名家大师可谓辈出,可是能超越中西桎梏,能以生命性去体贴、去观照、去感悟、去契应中国古人的诗意文心的,顾随与叶嘉莹师徒,允称巨擘之林中的隔代双壁。
而到了当下,文人大师星河璀璨的时代毕竟远去,叶先生的存在,更有了留下来最后收拾烬馀的意味。她是鲁殿灵光,是悲是喜,尽在不言中。
在我看来,叶先生也是中国的“传统诗教”,各种善果因缘,终于漂流到了当代的“摆渡人”。
她的一生,都不是女强人。她本就是一介弱女子,一个只是善良之人,在乱世中,人生完全乱轨,不得已苟全性命,历经坎坷,曾经数十年活的异常艰难,无数次想过自杀。她自己说,如果不是有了女儿,记住了老师的叮嘱,特别是在无数的黑夜中还有诗词的慰藉,她早就活不下去。她是深情难赋,唯寄诗与词。却也以其专注,以其深情,以其成就,以其人格,无形给我们留下太多有关“诗教”的启示意义。
所谓“诗教”,是自古以来的华夏先民们,通过“诗”来教化,去涵育民众的独有之法。我们的中国先祖,视诗为五经之首,不断地探寻出一整套可透过学诗、写诗、读诗、甚至只是渲染诗,就可作潜移默化的教化方法。润人无言,行之千年,以至于汉学家们说,诗在中国,其实起着与西方宗教相类似之功用。
叶嘉莹先生不管有心无意,都显然是这一种诗教传统在当代中国的振衰起弊者。甚至可以说,近一二十年来,不管是论在大众中深达远届的诗词传撒之功,还是说在专业领域内融汇中西推动诗词研习之成就,无论在民间亦或在学林,她都是当今无人可匹的重镇,其地位之隆海内外不作第二人想。
叶嘉莹女士一直自号“迦陵”。据她自述,之所以取“迦陵”之名号,乃因得见佛教经典《楞严经》一书中有鸟名迦陵者,是该教传说中的无上妙禽,其音美妙,人所闻乐,而“嘉莹”发音与“迦陵”颇近,因借为笔名。叶先生是真人如其号,不愧其号。在当下寰宇内外中国文史学者中,差不多也确实只有叶先生可堪称是真正“其音遍十方界”的人物。
以著述量论,她作品等身,出书之多,古典学者中几乎都难出其右,读者群之众之广也遍布通都大邑僻村陋社。就学术射猎而言,她的作品几涵盖了中国诗词史,专力在对中国古典诗词阐释的化故为新,与世推移,其所贡献之广泛、之专力、之精深,是现世无双的。单论她对传统诗词在社会各界上的推广之功,也还未有人可以如她这般,七八十年来笃力践履,有着生死与之的热情,与“足乎己而无待于外”的功夫。
毫不夸张地讲,用一句稍涉矫情的话来定位她,她可以说是当代中国最当之无愧的“诗词教母”。
只是说,叶先生论起身份,终究只是一名很平常的学者,可她在今天,在各种比较之下,早已变身而为一个理想化的人。我一直在想,这对她个人、对中国社会、对当下学术界而言,也不知道到底是幸是悲。
我自己忝为读者,得习叶嘉莹先生的著述,已是很多年前。她是非常有感召力的作者。我一定是她学问与精神的受惠者,可我向来都不是她的“粉丝”。吸引我的书与人,永远有比她更强悍的存在,比如她的老师顾随,比如钱钟书,比如《元白诗笺证稿》,等等。对于她的诗词诠释方法,我也有些异于时贤的保留看法。
但是,我也从来都认为,这是一位当今最值得敬重的学术老人。我们的社会,也给予了她极高的赞誉。可她自己,始终谦虚又毫不做作地自认为不过就一普通读书人。她说她“只是一个平凡的热爱古典诗词的教研工作者,一生无可称述”。尽管有着如此崇高的声望,可她没有得意忘形的时刻,一生持守的,都是“声闻过情,君子耻之”的古训,异常的谦退低调,不事张扬炫示,比如她自身早就明示不写什么自传,也竭力反对别人给她写传吹嘘。
读诗诵词,读的也不仅仅只是诗词,也是那时,那人,那事,那情,那境。是以,读叶嘉莹女士,我时常感觉,总有一些人,她的学问,后来者或者还尚可以追步,可是她的生命境界,却可能永如一轮明月,永远地弥散出一道足以感发与召唤生命的光辉,后人只能仰视。
我真想问问所有读者,这种古老中国流风遗韵的传人,我们以后的社会,还会有吗?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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